迷离幻象

是个憨憨,只会无脑甜

【左然x你】小魔女(11-20)

11 只用看着你就好

你坐在副驾驶,随着时走时停的车子前后晃悠。车子像一段不停缓冲的视频,每个红灯都精准地赶上了,在深夜的路口寸步难行。

你靠倒在椅背上,张口要说“倒霉”,突然想起那个你拼好的巨石像乐高。

你恍然大悟:“我就说那玩意儿放家里不吉利!”

他从善如流:“没事,我已经摔碎了。”

他说完,你散发出幽怨的气场,身后隐约浮现一个和你一起盯着他的巨石像冤魂。

左然心虚地看看红灯又看看你,你的委屈是一只被拎起后不断蹬腿的小兔子,一直在他心上扒拉扒拉的,他无奈道:“谁说不吉利了呢?我没有因为对你坦白而变得不幸,相反,你不仅让我解释,还原谅了我。或许它被摔碎一次就够了,以后我会学着对你坦诚一点。”

车子在绿灯下平滑地擦过黑夜,你靠着窗子,声音很轻:“我不会怪你的,即使你要把我送走也不会。”

他嫌车轮声音太吵了,迫不及待撞进红灯怀里,这才腾出手来揉揉你的脑袋。你被他抚摸得晕晕乎乎,侧过脸颊来在他掌心里蹭了一下。

“那么,你希望我学会什么呢?”你蹭着他的手问。

像落了一滴雨在脸畔,他光滑的指甲在你脸上轻快地溜了一段,错开的指尖轻轻拈住你的脸肉:“我希望你对我可以……肆无忌惮。”

飞快地抱住他的手掌搓了搓,呼出的气息贴到他的指节上:“你的手好凉……是这样吗?”你探寻着看他。

“啊?嗯。”

恰好绿灯亮起,他像被烫了一下,迅速收回手。他的手指还被一丝温软的风拉扯着,雀跃得连手背上的血管都在跳动——刚才好像短暂地被吻过。

你看吧,红灯也不一定是坏事。他郁闷地向前驶去。

而你也心慌意乱,捂着脸颊自我陶醉一阵突然意识到什么——

“既然没有不幸就更不该把我的乐高打碎了。”

他轻咳一声小声嘟囔:“怎么反应过来了?”

“什么?”

在你气势汹汹的注视里,他憋着笑,把目光投向窗外。夜色亮堂堂的,照得路上光华流动;而吵闹的月亮不在天上,在他旁边。眼前的斑马线是奔涌的小河,他好像能看见,你的人生轨迹一步步重合在白线上,而你像上楼梯一样虔诚地踩着那些安全的线条。就这么想着,目光就变得温和起来,闪烁着畅想和期许。

他一向是只看着现在的现实主义者,思绪却因为一段温热的气息而变得轻灵飘飞。跟傻乎乎的高中生一样。

在和他一起等红灯的短暂静谧里,你突然“噗嗤”一笑。

“说什么‘肆无忌惮’,好像在你面前能多放纵一样。你自己也是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乖乖等红灯的。”

他睁大了眼睛,一本正经:“闯红灯扣六分罚两百。”

你好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你应该是连一次违停记录都没有的,很乖的人。”

他想了一会儿:“违停?有的,你给我写过一张罚单。”

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逗你,反正他没有笑,你却生起气来,吵着要他对你讲一件他做过最叛逆的事。

其实想起来并不困难,就在今晚。

“我见到了你的同学。她们实在令我不舒服,眼睛是世俗的眼睛,不是高中生的眼睛。”

你兴奋地抓着安全带:“怎么了?你凶她们了?骂她们了吗?骂了什么呀?”完全一副拱火的样子,好像跟你没关系。

事实上,你能期待什么呢?想也知道他极高的道德感和极强的自律能力,只能让你看到他怀着淡淡的愧疚,诚恳得像在道歉:“差一点就要骂她们了。”

但是他没有。他明明才二十一岁,也没比她们大多少。可是他做过最叛逆的事情,就是差点去指责几个让他不舒服的小女孩。

他还笑着说:“我问她们你去了哪?她们好好地告诉了我。明明是可以好好交流的孩子,但是却学会了露出那样的眼神揣测别人。我在那个时候不觉得生气,只觉得可怜。”

你低着头哧哧笑了一声:“你一定是很温柔的,所以她们才会理你。”

“温柔吗?我不知道,我只是让她们回家路上小心一点。我还想,你也是这样子的,稍微察觉到一点风吹草动就变成一个可怜的小女孩了。”街景在窗外流动,串连成他眼底的一串花火,他抿出一弯笑:

“你太乖了,我不知道要怎么教你。”

他明明是带着硬度和明度的男人声音,说话时的字词却是风铃一样流畅地串起来,让人不仅想象拨动这串铃音的风该是多温柔。而他却什么都不知道,只顾自己说话,也不知道自己说得好听。

和他在一起,心里一点浮躁都不会有。

你突然就想找个地方靠一会儿,安安静静地听他说话。

认真地盯了一会儿他的肩膀,你对上他疑惑的视线,轻柔的语气吹散他的不解:

“你什么都不用教我,我只用看着你就好。”



12 因为被喜欢

临升入高三的那个暑假,你对左然一直殷勤讨好,每天跟在他身后无微不至地给他添乱。

每在厨房一转身,他都要担心会不会踩到你,像躲着家里小猫小狗不知什么时候伸到脚下的尾巴。

他再一次跟着你的动作转了大半个头,眼睛里仿佛撑了个衣架子,挂住了你的衣领。

“过来。”

你假忙活的脚步走不动了,欢脱地扑到他身旁,亮闪闪的眼睛期待他发现什么。

他把你给他泡的咖啡推了推,摆出服务生的手势:“尝尝。”

包裹着一排雪白牙齿的樱粉就那么自然地贴住了杯口,在他杯子上轻轻抿着。他自己最能想象唇齿贴到那个杯子上感受到的磨砂质感,而他此刻却成了躺在小镇雨后的一个小水潭,倒映着那一瓣落花,浅浅的一滩水里有淡淡的粉色化开。

“你倒是……自己拿个杯子来倒啊。”他嗫嚅着,就见你不出所料地苦了脸。

“这可是你自己泡的。”他明晃晃地笑着,“感觉怎么样?”

你痛苦地蹙眉:“咖啡豆的洗澡水。”

前几天你一直是这么泡的,他一句都没有抱怨过。而你就像一位欢喜的老母亲,被他夸了一句“还不错”,就一直帮他泡。

他帮你擦掉唇边的咖啡渍:“有什么话大可以直接告诉我,你这样对我,实在是……”有点好笑。

其实这个人也不是完全老实,他有时候就蔫坏蔫坏的,憋着小心思,嘴巴不敢说,眼睛里、嘴唇边,都挂着那一点损人的话,让他那张表情不多的脸展露出难得一见的活泼来,让人记很久很久。

“左然,咱俩也算关系不错了吧?”你开始套近乎。

想起被你喝过的杯子,他移开不坚定的目光,吐出一个歪歪斜斜的“嗯”。

“好朋友之间是不图回报、不计较得失的对不对?”

左然认真地道:“如果我们之间构成劳动关系,并且我保证你有相应的经济收入,那我算雇佣童工,要被追究相应的法律责任。”

你一滞,“我们之间不算吧?”

“不算,”他一本正经,“你满十六周岁了,不属于童工的范畴,可以合法给我打工。”

你松了口气,咬着嘴唇难以启齿:“也就是说,你可以合法地给我……钱?”

“不可以。因为我不需要你帮我打工,我只要你有话直说。”见你还是犹犹豫豫的样子,左然垂下眼睛:“如果你不直说,我就瞎猜了,”声音幽幽怨怨的,“愁眉苦脸、彻夜难眠那种瞎猜。”

被他装可怜的样子逗笑了,你正襟危坐,心一横朝他摊出手:“学费。”

掌心里落下了他无可奈何的一拍:“就为这点事吗?”

你无所适从地扒拉着拉链,拉到脖子又划下去,脸颊在领子里时隐时现。

脑袋突然被他拍了一下,他把你的头像转八音盒上的瓷娃娃一样转过来,好像欣赏乐曲那样欣赏你:“这好像不是有求于人的态度,你甚至在说话之前都没有称呼我一声。左然?左先生?或者是,左然……”话说到一半就给自己噎住了,光是想象就让他心里像被卷起的书页一角,心绪克制不住。

你装作气急,扑到他身上,抓着他的衣服嚷嚷;他顺势抓住你两只手腕,整个人却带着你翻倒在沙发上。两个人的支点都在他拉住的手上,以及紧密相贴的胸膛。

太近了,近到彼此唇齿间的咖啡香气丝丝缕缕地挠着加速呼吸的鼻尖。花瓣真的落到了小水潭上,清澈明净的一片潮气里,层层叠叠的涟漪拨动着那枚弯月一样的樱粉。

你好像还没意识到什么,气势汹汹地敲诈:“给不给?”

那生气是撞了他满怀的春天。

他突然笑了起来,“我如果跟你客气,你也会跟我客气。所以,我比较喜欢你这样。”

腕子上的牵制突然变得烫人,他的话语隐匿进他的温柔里不见了。你看到他的嘴唇在一张一合,蝴蝶闪动着翅膀一样。

太近了,近到身心都在这短短的距离里迷了路。

像是你永远信赖的路牌,左然松开了手上的力道把你扶了起来。

“我会给你的。”

就像一句承诺,你甚至一时都想不起来你们之前在谈论什么,只知道,他要给什么东西,但不是现在。

傻傻愣愣地点了两下头,就听他和你商量道:“下学期,我们转学好吗?”

你惊愕地回过头。

他赶紧解释:“我不是觉得你的经历有任何的不堪或难以启齿,相反,你这么好,你应该得到更好的教育。”

他拍拍你的头:“要活得再开心点。”

你“噗嗤”一笑,把脸埋在膝盖上:“我挺开心的,不如说,我想活得再放肆一点。”

望向他的目光,好像把时钟拨快了两年、一辈子,里面不言自明的期望火一样扑到左然身上,要把他吞掉。

左然愣了愣,很快变得悠然平静,像在势均力敌地挑衅:“那么,你又是为什么对我这么肆无忌惮呢?”

你弯弯唇角:“因为你说了‘喜欢’。”

他好像朝你挪近了一点,对你说:“不止是我,我想让你被老师、被学校、被全世界喜欢;因为被喜欢着,才能肆无忌惮。”

他的手搭在你的发顶。手指摩挲着,收起又舒展开,好像在玩耍,比对你摊手远观的时候亲近多了。

你在他的掌心里想:他是不是也察觉到了你的一点点喜欢,所以也变得有一点点,肆无忌惮?



13 所谓“理所当然”

汽车笛声混合着熙熙攘攘的人声浩如海浪,偶有白鸽翻过浪头,那是成群结队往学校赶的孩子们。车窗露出一条小缝又被迅速摇上,目光躲回车子里,你攥着书包带叹了口气。

“原来第一天上学还会紧张?”左然的话语不咸不淡,你怨念地抬起头,才发现他没有半点揶揄的意味,满眼鼓励。

“不是紧张,是我怕换个地方再经历一次浑浑噩噩的高二。”透过车窗,教学楼上的巨大时钟一点点向前走,心脏在秒针的追赶下疯狂跳动,整个人像一块无措刷新着的屏幕。

“不想去吗?”车子还蓄势待发地颤着,他不紧不慢地等着你,仿佛你说一句“不想”,他就会带你回家。

心里又柔软又忐忑,还被几张钞票重重地压着。

“为我付的学费,是不是很贵?”你愧疚地问。

“嗯,”他面无表情,缓缓道:“要做两个小时法律咨询。”

先是被吓了一跳,又哭笑不得地瞪他,他笑着看你,没有一丝阴影。

你转念一想,不管那些钱他工作多久能赚回来,那都是他的钱,或许要害他多受两个小时委屈。想着想着自己也委屈了,一只手探入那沉重的深水里把你拉了出来,你有些恍惚地任他抚摸着脑袋。

“不要去想这些,不要有负罪感。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你应得的。包括你一直惦记的,值爸爸一天工资的肯德基。它不用背负着任何人辛苦,它就是一顿简单的、快乐的肯德基。”

如果一切付出都要明码标价,那那个所谓被爱着的孩子,是不是会觉得自己的存在是负担?

左然没有想那么多,他觉得你该有,所以就给你。不是他工资的几分之几,而是你从新开始的无价人生。他给了你“人生”,需要你自己去开启可能。

打开车门,你问他:“改变会有用吗?”

从校门口一棵刺桐上吹过来的风揉乱了你们的脑袋。

他说:“如果不确定,就去试试吧。”

去试试,不必问他。

你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

他坐在车上,没有陪你,也没有离开。远远望着你腰背直挺,清瘦的背影融入人潮。

手指掐紧了方向盘又松开,他笑着叹了一口气:“是我杞人忧天。”


战战兢兢地来到新班里,没来得及认识同学就进行了入学考。

班主任私下找到你:“你哥哥是不是左然?我也带过他,说起来我和你们家也算有缘。

“你不用在意他在我这里多优秀,他是他,你是你,他要敢给你压力我就把他拎过来收拾。”

你一怔:他替你找过老师……

直到卷子发下来,小组长不用问就把试卷递给你:“嘿嘿,你的字可真漂亮。”

左手边的小男生探头探脑地问:“那个,导数那道大题你能教教我吗?”

“我也听我也听!”

突如其来的热情让你一阵不知所措,你嗫嚅道:“可以,但我可能讲不好。”

没等你开小灶,班主任就把你拎到了黑板上,你的所谓“讲不好”成了三四十双眼睛为之叹服的流畅和清晰。

“我讲清楚了吗?”你问。班主任抿唇一笑。

不是“你们听懂了吗?”,而是“我讲清楚了吗?”

恍惚间,你想起了有个人在你台灯前带点暖色的无奈神情:“我教过你很多遍了。如果我没有讲清楚,我就再跟你讲一遍。不过我不觉得你不会。不是因为我讲得好,是因为你聪明,你说不会只是想捉弄我。”

因为你们被同一盏小台灯照耀过,他的影子落到了你身上,于是你的光晕便也是琥珀那样层层叠叠的,一层谦逊、一层温和、一层坦然。


有天前桌把作业本递给你,你抱着本子就哭了。

你前桌,一个大小眼的单眼皮男生吓得眼睛都对称了,堪称医学奇迹。

“为什么帮我拿呀?”你边吸鼻涕边问他。

“咱俩本子挨着,顺手就给你带了,怎么了?”他也快吓哭了。

班长立马冲过来问你:“怎么了?”没有说过一句话的人准确地喊出了你的名字。

你边揉眼睛边问:“你认识我?”

班长眨眨大眼睛:“全班就你一个新来的,没有人会不认识你吧?应该说,辛苦你来认识我们大家。”

你帮同学接水,人家分你糖;你借同学笔记,每次不会的题也都有人跟你讲;你瞥见后窗出现班主任的脸,就戳戳睡觉的同桌,他下次也兴冲冲从办公室冲出来:“一会儿有你的奖状。”;因为你是这样好的人,所以无论到哪里、和谁,你都值得被爱。

哪是左然帮你打过招呼?路是你自己走出来的,是你被冷落太久了,忘记了这本该被关照、被在意、被帮助的一切,其实就是理所当然。


14 像他,也向他

淹没在书本和习题里的十七岁漫长又重复,每天都碾着昨天的车辙。

这样日子的尽头是毕业前最后一次家长会。

一群正襟危坐的大人挤在略显窄小的课桌后面,老师难得激动地祝贺大家:“感谢各位家长一直以来对教育工作的付出和配合,恭喜我们的孩子顺利毕业。”

掌声雷动,左然也在那阵气势磅礴的雨声里,跟着鼓掌。你贴着教室的后窗户偷偷望向他,他好像第一滴落到你鼻尖上的雨点,冥冥中转回头,第一个捉到了你。那一转身,一眼是上课开小差的好学生,一眼又是只走过了二十多年岁月却一直在回头,一直停下脚步等你的左然。

三五个怕老师告黑状的小男生也趴在后门听着,小组长拉你的手,“去小卖部吗?诶你座位上坐的帅哥是谁?”话一出又小心翼翼猜测:“哥哥?”

你点头:“是哥哥。”

小组长一愣。

有人插话:“不是叔叔?”

你笑出声:“也是叔叔。”

“不会是爸爸吧?”

“……”

是哥哥、亲人,恩重如父。没有哪个称谓不能描述他,也没有哪个称谓有足够的分量来描述他。

恍惚间,你发现班主任也在看着左然。她那样慈爱又包容的神情,与凝望你时一模一样。时空突然产生了裂痕,你们好像在过着同一个十七岁。

父亲的爱是把过去的经历内化成一套一套的生活法则灌进你的头脑里;而他的爱,是把一切都分享给你——他的家、他的知识、他敬爱的老师……他卓越的一切成因,都慢慢地向你靠拢。他不知道怎么表达,就用他的生活来爱你。

或许已经不用再表达了,“你永远不可能了解一个人,除非你站在他的角度思考问题,除非你钻进他的皮肤里,像他一样走来走去。”

你正像他一样走来走去,你变得越来越像他,但你不是左然,你是左然的你。


“想好填什么志愿了吗?”左然翻着一大本志愿填报指南问。

你想都没想:“未大法学系。”

他抬起一个看小孩的眼神,继续翻书:“你在学我。”

“我没有学你。”你把衣服分好颜色,打字一样熟练地调试着洗衣机。

左然不以为意:“不要因为我影响你未来的选择,选你真正喜欢的。”

“是我喜欢的。”你嘴巴里还有半截没哼完的小调,夹杂着哗哗的水声,有些清澈的话也那么自然地流淌着:“我喜欢你的专业,喜欢你的大学,喜欢和你在一起,很奇怪吗?”

阳光有些刺眼了,晃得人视线里泛着一阵阵有回声的白色。

他惶惑着轻轻问:“可以理解为,你是来找我的吗?”

你面不改色:“你在给我这一切的时候就该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说得我好像,绑架着你走上了一条你本来不会走的路。”

“该不该走,我都走上来了,并且心甘情愿。”


时空再一次重叠,也是在这个沙发上。他胡乱地扔完一摞文件当作发泄,你对他这套近乎般模仿你的“暴力行为”不但不害怕,还洋洋得意:“我把你带坏了。”

“我心甘情愿。”

他当时的回答与你此刻的声音重叠。他恍若触碰到了你们之间早就铺展开的“有迹可循”,并且那些心动的瞬间从来不会消解于生活的网眼。它们一直是具象的。

“啪”一声,重重的书页从他松动的指尖弹出来,震得他手上一阵发麻,那股不舒服的酥麻顺着手指爬进了心脏里,随着心跳越跳越快。他发现那不是麻,是一股击穿他的小电流。

而他只是看着你洗衣服的背影。给袖口领口都抹上洗衣液,再踮着脚把一堆衣服都费力地塞进洗衣机里。还是有些不成章法,但出水口水柱跳动,溅起洗衣液清新的味道。

为什么人们都喜欢洗衣液沁人心脾的味道,对喜欢的人却说,她像水一样?为什么不能喜欢一个,像洗衣液一样的女孩呢?咕嘟咕嘟吹出一串小泡泡,给她什么样的光线就反射着什么样的光泽,空气也清甜起来,被她一点点打湿了。他又感觉到一股小水流化开来,淌到他袖子里,贴着他的手臂。那真是具象又美妙的幻觉。

全世界都离他远去了。他好像在那个沙发上看了你很久很久,从漫不经心到神魂颠倒。

他看过一眼的青春,可能就是他为之驻足的永恒。


15 与小花园

你端着杯子,逡巡领地一样在散伙宴上给所有同学敬了一圈酒。回到原位上脚下已经飘了,趴在小组长肩头嘿嘿傻笑。

“你喝多啦?”小姑娘瞪着漂亮的眼睛,一根小辫在被你捏在手里一圈圈绕着。

“我没有,”你吸吸鼻子,“就是觉得挺谢谢大家的,谢谢大家陪我。”说完,你伸长胳膊往人家身上挂,一口一个谢谢,一口一个舍不得。

“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咱们喝点蜂蜜水醒醒酒好不好?”小组长搪塞着。

“你不知道!”你一拍桌子,全桌的眼睛齐刷刷看向你。你的一声呜咽暴露出来,像一把幽怨拉响的小提琴,“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才会对我好的,我是友情骗子。”

闹哄哄的宴会上人声沉静了,你好像趴在很多人肩头哭过,又被一只一只不知道是谁的手拍着背脊哄过,最后的是谁不记得了,她一定是个樱花一样开过千树万树的女孩子,温柔得独一无二,又那么普遍,身上有无数人的影子以至于你分不清她是谁。

“没关系的。我们不用知道你是谁、你的家庭怎样,我们只用知道你很好,和你的相遇是幸福的际遇,谢谢你。”


后来又哭又笑闹了大半个晚上,有小组合相约着开自己的小聚会,已经在一起情侣的席间就溜走互诉衷肠了。明明难舍难分的一帮同学,不知不觉散得七七八八。

小组长掏你衣兜:“我帮你给家里打个电话啊……”

你晕晕乎乎地回她:“不用,他就在外面等我。”

“他?”小组长往饭店门口一看,上次在你座位上见到的帅哥正朝你们走过来。

小组长哭笑不得:“知道人家在等你还留那么晚?”

“我害怕。”

“什么?”

“我害怕……我还需要准备……”你贴着她的耳朵,声音几乎让人听不清。小组长只觉得你说那几个字异常清醒,擦在她颈间的不是酒气,而是一口暗含星火的热气。

“好了,别睡了,你哥哥来接你了。”

“哥哥?”你困惑地眨眨眼睛,突然凑到人家耳边说了句什么,给小组长惊得直往左然身上瞟。

还没走到你跟前,左然就没底了。你第一次喝酒,黏人得像一条毛绒绒的围巾,紧贴着同学。他伸手把你捞过来,醉意冲淡了他弹你额头的感觉:“喝这么多,还玩这么晚。”

向小组长道了谢,左然扶住你往外走。

“左律师。”小组长突然喊住他。

左然一怔,他从来没有说过他是律师,因为敏感,也不可能是你说的。


小心地确认了你几乎睡着,小组长才低声解释:“对不起,其实大家早就有猜测,在家长签字的作业上看到左律师的名字,更联想起了那件轰动全城的案子。”女孩抿着嘴巴,声音很轻。

当时她作为代表兴冲冲地跑进办公室,问老师:“新来的同学是那件案子被告人的女儿吧?我们需要帮她做点什么吗?要多照顾她一下吗?”

班主任没好气点她的脑袋:“说不好是谁帮谁,选择第一题都做错。”

小组长吐吐舌头:“看错题目了嘛……我该做点什么?”

眼睛里闪烁着孩子的赤诚。

班主任头也不抬:“像你平常一样。喜欢她就跟她玩,不喜欢也不用逼着自己热情。知道了她家的事情以后什么都不做,就已经为她做了很多了。她跟你们没什么不一样。”

班主任的淡漠在小女孩心里反而成了锋利的刀刃。她愣在原地,热情消失不见了,她看到了自己自以为是的善良其实也萌发在“偏见”的土地上。

就像人们总说“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其实潜台词也正是“这里不是你的家”一样。

小姑娘第一次反省自己的善意是否也带着尖刺,是种对不一样标签的固化和暗示。原来不用照顾,也不去怜悯,已经是最大的善意。

“她刚刚说,她的友情是骗来的,我不希望她这么想。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她的事,但大家都是真心喜欢她。”女孩有些哽咽,“而这关于‘善意’的表达,于我而言也是很重要的一课。所以,我也该谢谢她。”女孩垂着眼睛,无措地乱看。

左然微微一声叹息,是欣慰又是感激:“就算我长她几岁,很多东西也是从和她的相处中学到的。抱歉,我不太擅长哄女孩子,你没有恶意,不要难过。”

“我是怕她多想。”

“我会哄好她。”

“……”


女孩抬起看双标狗的眼睛,左然赶快转移话题:“不过那些道理,不愧是老班会说的话。”

小组长兴奋:“左律师也称呼‘老班’啊?”

左然把提线娃娃一样软绵绵的你往上扶了扶,“这也许是种传承。”顿了顿,继续说:“其实我一开始就不觉得能瞒住谁。我只是相信,老班带出来的,没有坏孩子。”

流言是跟着风跑的蒲公英,被风吹一段,落下种子来,再结出无数细小的绒毛追着风跑。我们没有办法阻止它吹到哪,起码可以选择和谁相处。不是谁都会变成流言寄生的土地,有的草坪上就算长满蒲公英,那也是因为,她是一座丰饶的小花园。

左然借着扶你的动作把你往怀里塞了塞,甚至羡慕你此刻呼呼大睡的酣畅。在小姑娘的目光里,他是热泪盈眶的,为了你认识了那么好的人,为了他的小花园邂逅另一座小花园,为了你接续上一段完整的青春。

左然看女孩都温和了几分:“我开车了,我送你回家吧。”

女孩忽然变得不坦率了,别别扭扭地朝身后瞄了一眼。好像是你们班的数学课代表吧,一个看起来温吞的小男孩一直在等她。漫长的等待里没有催促过一句,盆栽一样窝在座位上。

左然了然,最后捂着你的耳朵悄悄问小组长:“我来的时候,她偷偷跟你说了什么?”又好奇又忐忑。

小组长倒吸一口气,飞快摆手,“我不能说,你自己问她!”又八卦又慌忙,笑意一藏,回身去找男孩。

嘱咐了几句与他们分别,左然走了两步还是没忍住回头审视着小男孩,像平常检查文件里的错字一样。

两个小孩缩缩脖子,第一次觉得他是大哥哥,甚至像位老父亲。


16 比喻和实体

从饭局上出来你几乎已经不会走了,软绵绵的身体里只住着一缕醉醺醺的残魂。

“是左然吗?”

他架住你的胳膊,“还好,还知道我是谁。是不是换个人你也跟他跑掉了?”

你转回身搂他:“不会,我只会跟着左然跑。”好像一股潮湿的热气化在他衣衫上,你直往地下滑。

左然又要扶住你,又要躲开那令人尴尬的亲密。与他热度相贴的脸颊、随便一搭就能碰到女孩内衣的腰背、穿着裙子露出的一截大腿……哪里都是烫手的。

左然想起你和的一块奇形怪状的面团,湿漉漉地坐在砧板上,他一捏就留下清晰的指印来。像他现在,没好气地捏在你脸上,你脸上的血色褪出几根手指的形状,那一片红色却爬上他的侧脸。

被你带着撞在一根街灯上,头顶的光晕飘飘摇摇地颤抖着,似乎一闭眼,天都会落下来。茫茫夜色里唯一清醒的人也变得不清醒了,你在他怀里是他过往生活的一切,但你不是具象的,你是一个圣洁而美好的比喻,他身后抵着的路灯杆才是天地间唯一的实体。

或许他真的在这只有他清醒的时刻生出几分趁人之危的卑鄙想法来,所以你的温度越发灼烫着他的手。

他摇摇头,把你背回车上,越过你去扯你的安全带。不知道是不是领带扫到你手背上,让你痒得不舒服,你顺势一抓,左然几乎撞到你身上。手掌震得窗玻璃在摇颤,迅速弹回去的安全带在你耳畔砸出巨响。

你突然睁开的眼睛里有日光的炽热和清明。连你不疾不徐的呼吸都是种拷问,他的领带在你手里绕着圈,他是你手里被一下一下拨着的时钟。

你就这么极近极近地看着他,嘴唇能承接到他加速的气息。

半晌,他把领带抽出来,调整了失控的呼吸。

“我还要开车。”意义不明。

你自己把安全带扣上,转向窗外,眯起的眼睛里滚动着夜色。


回家的一路上都是浑浑噩噩的,几乎是摔进门里。他在玄关刚准备拉你,突如其来的力道把门迅速带上。一只蛰伏已久的小豹子猛地把他抵到墙上,矮矮的,才到他胸口,眼睛血红,带着蛐蛐夜鸣般悠长又用力的喘息。

左然只是垂眸看着,是审视,但没有评判。

左然看见那眼睛里红得翻滚出委屈的泪水,眼瞳像被洗过的天青石一样澄明,惹着一篇迷蒙的烟雨。

“左然,你是左然吗?”你不安地确认。

“不是说只会跟我走吗?怎么不知道我是谁?”轻轻一阵风吹开漂泊的雾,“又哭。跟我回家的时候总哭。”他指尖温热,揩去你眼角的潮湿。

你感觉到自己像沙一样在他身上一点点往下滑,像过去贴着他度过的那些漫长岁月,漏下去的越多,积聚得越多。可对于沙漏来说,这种积累是望得见尽头的倒计时。而你航行在他的成长轨迹上,早就成了被他拉住的一节地铁。和他在一起怎么能有倒计时呢?

分不清是他在融化还是你在融化,你呜咽地抱住他,几乎在胡言乱语:“是家吗?是我们的家吗?还是只是一个短暂光顾过我的梦而已?对你来说我又算什么呢?还是也只是一个梦而已?”

后背被他搂住了,他蹭蹭你的额角:“你醉得不轻。”

你盯着他问他:“左然,你把我捡回来,是不是因为愧疚?”

他疏离地把一只手插到裤兜里,漫不经心地倚着墙。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你也不会这么想我。你没有醉,你在装可怜。”话语笃定,脸上没了笑意,但那漫不经心的威严反而有一种自持的性感。

“那就是因为可怜我……”你喃喃道。

“所以你在装可怜啊。”他用另一只手抚摸你的鬓发,目光却落在了你盛开着玫瑰的唇上,“为什么我们从小到大接受的都是含蓄的教育?以‘想要’为贪婪,以‘欲求’为露骨。”

你趴在他身上,讥讽地一笑,他身上同时缠上了蛇与玫瑰。

“你自己就很含蓄内敛,却说我不够坦诚,你真是双标。”

他不否认也不辩解,定定地站在那里,“是啊,我就是双标。”没有一点歉意,反而成了一种鼓励。

你感到自己在醉意与理智的边缘慢慢消解着,世界变成了线条和光影,所有现实都是疯狂的呓语。

“我不相信,在过去那么长的时间里,你一次都没有想要吻我。”

他顿了顿,声音像月光一样冷清:“我从来没有想要吻一个孩子。就像我不会趁乱夺走一个醉鬼的初吻。我要你清醒地知道,我喜欢你,我爱你。”


他眼睛是投射着万千星河的一片宇宙,深邃而无垠,那么广袤的天空却要掉下来了,就像你自己飞了上去。你眼巴巴地找到他的目光,一个胡乱的吻撞到他下巴上,如同凭着一点光撞上窗玻璃的小飞虫。

他对这失败的尝试似乎很是不满,无动于衷地问:“你现在是清醒的吗?”

你抓着他的衣领摇头,不愿意掉下去:“我不清醒,但不是因为酒。你和我同学的话我都听到了,谢谢你们。谢谢你一直爱着我。”

再说下去就要掉进乏味又多余的感谢里了,与其感谢,不如感性。他一只手揽住你的肩膀,这不安定的姿势让你溺水般搂住他的脖颈。

婴儿是习惯把一切东西都往嘴里放来进行最原始的认知的。而他也正在用舌头探寻,探寻着这最本真的欲望。

欲望让他把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两个人越贴越紧。


人的天性是释放,而生存本能是克制。在这将世界震荡得摇摇欲坠的天性中,立时死掉也好,谁都不要生存了。

你们在这不分彼此的吻里变成了耳朵里呼呼鼓胀的呼吸,变成了胸膛中冲动疯狂的心跳,变成了分开后一声意犹未尽的叹息。

他似乎也等这个吻很久很久了,唇边晶莹满是渴望,闪动着让你怜惜。

“不必克制什么。你想向我索取的任何东西,早就预先给过我。包括生活和生命。”

像是你的一段誓言,他却似乎听不懂,又想在唇齿间探寻答案:“我给过你什么,我早就忘了。我只知道我想要什么,此时、此刻。”

钟情一吻像你们的未来一样没有尽头。

你在他怀里不再是他过去生活的抽象比喻,而是一个他所能拥抱和掌握的,具象的实体。


17 遗忘是对未来的祝福

后来左然问你,那天你趴在小组长耳朵旁边说了什么?

你神秘一笑:“我跟她说:‘说他是哥哥是骗你们的,他马上要成我男朋友了。’”

短短一句话让左然心里的小烟花连炸开两次,鲜艳了一瞬间,脸上马上显出冷清。

你用牙叼着一根碎碎冰奋力拧着,他不说话你也不问,于是他死盯着你手里的棒冰。

你暂停了施工问他:“怎么了?”

他有些难为情:“没什么。”

“现在不说就再也不让你说了。”

你蛮横的威胁竟然催生出他的几分急迫来:“你都在别人面前这么说了,但是既没叫过我‘哥哥’,也没叫过我‘男朋友’,一次都没有。”

努力克制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委屈。

闻言,你从唇齿间无意识地流露出两声干巴巴的“啊、嗯……”

他说完了静静等着。

你在他裤子上一擦手,对上他斜睨的眼睛:“哥、g……”

左然率先笑出了声,挨了你轻轻一拳。

“刚才不算,重新来一遍。”他忍着笑道。

你清清嗓子:“男朋……”都快要说出口了,一对上他的眼睛,那三个字就像捞金鱼摊上漏出纸网的小金鱼,再也抓不住。他的目光烧得你脸上火热,见你笑起来,他也忍不住了,光是想象着你说那三个字的唇形,他的心脏就被那变幻的频率揉捏得温软。

“别说了。”他比你还不好意思。

“哦。”

一时之间,空气里只剩你咯吱咯吱扭棒冰的声音。两个人各看着一边,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没出息,一转头,你刚好把棒冰拧开,嘴里叼着半支,手里拿着半支,满手湿漉漉的,自然地把手上那根向他递。他咽下了话语,把棒冰接过来,草莓味的,像一个从中间分开的清甜的吻。里面不止有夏天的冰凉,一整个生活都凝结在里面,都是草莓味的。


你填志愿他完全没管过,是班主任给他打电话他才知道,你所有志愿填的都是未大法学院相关专业,不接受调剂。

不知道你是没想清楚还是想得太清楚,这冲动的一阵急雨是他骄纵出来的。

他拉住你的腕子把你拽过来:“你真的想好了?万一掉档怎么办?”

你满不在乎:“再读一年。”

他有几分认真,顺口接道:“实在不行,高中学历也可以找工作。不过这个地段的房租都挺贵的,不知道你要打工多少年才能还上。”

完全忘了这茬……你目瞪口呆。见你当真了,他赶忙哄:“我是开玩笑的。你在我的羽翼下多待多久都没关系,只要你想做的就都去做。在你身上我一直看不到时间的流逝,你是十六岁也好、二十六岁也好,对我而言,都是一辈子。”

只是愣了一会儿,就晕晕乎乎听了顿告白,他好怕你往心里去。

你一搂他的脖颈:“你这人真是……在我面前总要被逼无奈地强大,那你什么时候才能依靠我啊?”

“现在就可以。”他把下巴搁在你的肩头,说得有几分好笑,“我被老班骂了一顿,她说你骨子里藏着吓人的叛逆。那她不应该去说你吗?为什么来骂我?”

“她也骂了我。”你笑,“她骂我和你一模一样。”

“你和我在一起,好的坏的都学。还是带坏你了,很抱歉。”

他说得却那么骄傲,好像你流淌到他骨血里一样自然。要说“带坏”,你也有带坏他的功劳,算相互拖累也算相互成就,是一对双生般好成绩的“坏孩子”。

“抱歉什么?这明明是夸人的话。”

他认真思考了一下:“玩笑归玩笑,说你学法律是因为我,反而显得我自大。虽然你没有提过,但是你走上这条路,是不是还怀着一点对过去的遗憾呢?”

他怜惜的手掌抚着你的背脊,你却像僵死的鸣蝉一样一动不动地挂在他身上——你完全没想过。

对于当初被他送进监狱的爸爸、对于当初别人一提就让你伤感或炸毛的存在,完全淹没在生活的冲刷下。你活得没有过去只有未来,甚至那个“枷锁”,也成了一个被破译的密码,消逝在与左然生活的漫长岁月里。

那个男人,只有左然在想着他;你有遗憾注脚的过去,也只有左然在想着它。

你学法只是因为喜欢,像喜欢左然那样喜欢。在这偏执的热爱里,你竟然从生出一点残酷的幸福感来,压过了愧疚感,压倒了父亲那份带着沉甸甸负担的爱。

是你现在活得太幸福了吧?

你靠在左然怀里,拾荒一样想着:

我不再怀想那段过去了,甚至自己曾经有多狼狈都忘记了。这也算,我被另一个世界接纳了吧?爸爸。


18 学长,请多关照

好在未大是有惊无险地考上了。

你把录取通知书往左然面前一拍,叉着腰,告诉他要和他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校园恋爱”。这位保送到研究生的朋友只是淡淡地点了头,附和着说声“恭喜”。

“好冷淡。”你扯他的围裙带子。

“我并不是十分意外。”他看校徽就像看一枚一毛钱的硬币,冲那封信件一瞥,“别弄脏了,这里到处都是油和水。”

他的腰身随着切菜的动作有规律地晃动,那结实的身板底下居然还潜藏着他抽动了两下的呼吸频率。你从他手臂底下探出头去,他的笑意如中天之月挂在脸上,对上你探究的神色,威胁地空剁了两下砧板。

“不要在这里装可爱了,没有别的事就出去吧。”

“明明就为我开心还躲起来笑,这种男人。”孩子气的嘀咕一连串落进他耳朵里,你鄙夷地冲他吐了吐舌头,没想到咚咚的切菜声停下了,他一扫偷笑的羞赧,说得坦坦然:“我是为你开心,不因为你考上了什么学校、拥有了什么身份,只为你的喜悦而感到满足。”

小锅里的沸水鼓掌一般冒出小泡,在满溢着蔬菜清香和汤汁鲜美味道的厨房里,他扭过半身,脑袋略略低着躲开油烟机。那一瞬间温柔的注视不为一切外物所加持,它只在你目之所及,只为了你。

突然忘了今天自己是因为什么而高兴,好像他这样的注视已经很久很久了,久到不止是今天。

你躲开他的无声的嘉奖,捏着那封录取通知书,嘴硬道:“那可是未大诶,全国最顶尖的法学院校。”说着眨巴眼睛看他,“怎么样?有没有更骄傲一点?”

“没有。”毫不犹豫。

“难道你觉得未大很一般吗?”

这位在读研究生仔细想了想,“嗯……还行。”没有在说反话是最气人的,他真诚得像好学生交上来的空作业本。

你恨不得把录取通知书煮汤里给他灌下去,让他好好体会体会未大的含金量。又想他的确有说这话的资本,你气哼哼地一摆手,“走了,入学仪式见。”

“入学仪式?”他愣愣地反问。

“新生欢迎仪式啊!我看见你在写演讲稿了,还装呢?”


事实证明他真的没有装。

脑袋被校长主任学生代表各种冗长的发言灌得晕晕乎乎,你散了会就直接给他打了电话。

“你真不来啊?”哀哀切切得像一团站不住的面团要流淌到地板上。

“我说了我没骗你。”左然轻笑,他温润的声音按摩着你昏昏沉沉的大脑,脑子里漏进了一点光。

“我明明看见你写稿了,‘欢迎新同学’什么什么的。”

“可那是给研究生的。”又是那种,不带炫耀,纯粹是认真解释的语调,显得你的责问很自作多情。

你深吸一口气,忍着气笑道:“无所谓,学长,从今以后请多多关照。”

他硬生生地受了你的恭敬,好心问道:“找得到食堂在哪里吗?”

“你不能来接我一下?”

忍不住吼得声音大了点,他还是回答得不温不火:“我忘记告诉你了吗?研究生晚开学一个星期,我今天在律所。”

一片被你震落的银杏叶擦着你的鼻尖落下来,你无语凝噎,感觉自己好像小丑。


一个月前:和左然学长一个学校,在家在学校都能见到他,好幸福。

一个月后——


“左然你能不能退学?”他站在远离小超市的银杏树底下,最清净,时不时有球砸在运动场的铁网上。

“嗯?”他抱着本厚厚的专业书看得正入神,你一来他就笑了。

“我们学院的老师是不是只教过你一个学生?个个老师都说左然学长成绩多好、左然学长模拟庭审多厉害、结课作业多漂亮……哪哪都有你。”

秋风刮得你鬓发糊了满脸,他听着你的喋喋不休,一边若无其事地帮你捋头发。你吧嗒吧嗒的抱怨就没有被打断过,他听你结束了才低低补上一句“对不起。”

也不知道他在对不起什么,只知道躁动的心被一句熨帖的道歉围上了围脖。他在学校有多优秀,他从来没有炫耀过。他是温泉,从生活的方方面面浸润着你,直到在学校里也到处都是他,你才知道他从来没有戴上过那些令人歆羡的光环和你说话。

他一直平视着你。

从别人的口中拼出了一个完整的他,与其说烦,不如说,你在心里替他补上了那一份他不曾炫耀过的骄傲。

抓住他的手迅速在他掌心吻了一下,“算啦,原谅你了。”说着,你转过身露出自己的书包,“拿着书重吗?塞到我包里来。”

“当然不重。”他指尖在书上捏得发白都没有说过。

“装进来。”你凶他。他这才窸窸窣窣地拉开你的拉链。书本落进包里沉甸甸的,他连封上口都依依不舍,再三问你重吗?好像只要你一犹豫,他就会把他的东西全部拿出去。

你不允许他剥夺你的权利。你干脆一把抓过他的手,踩着一地吱嘎作响的叶子往人群涌动的地方赶:“快点去吃饭啦,老学长从来抢不过新同学。”

他俯就着你的高度跑得踉踉跄跄,虚心地问着你们怎么这么能抢。你没合严的书包在身后越扇越开,飘飞的银杏被秋风塞到里面,你的包里又装进了一个和他一起的秋天。


19 标准答案

你和他去食堂总会被时有时无的目光探看。

过程分为以下几步:

第一,周围同学发现一个男生好帅;第二,确认他是法学院风云学长左然;第三,啊?他有女朋友了啊……;第四步,多看两眼左然学长喜欢什么类型的;第五步,发现你是大一新生,推测出左然喜欢小他很多的;第六步,回想大一开学才一个月,学长好迅速,原来戒色那么多年就为了今天;第七步,可恶,越看越配。

“人家好像在看你?”你掀开层层叠叠的蔬菜,扽出麻辣香锅里压着的宽粉,料汁溅到左然脸上。

左然特种兵一样不动声色地帮你按着锅和粉,等你挑完了才擦掉那粒滑到下巴上的白芝麻。

“吃饭,没有人在看我。”面无表情。

“那就是在看我。”你呼呼吹了两口,吸溜着汤汁饱满的宽粉。

你只是随口一说,而你面前的锅晃荡了两下,左然心不在焉地在菜里扒拉着,眼睛却盯着不知道食堂里的谁。

你把菜夹给他,“看美女不正常吗?就像大家喜欢看帅哥一样。就算是我,走大街上也会多看你两眼。”

“只看我吗?”他认真地盯着你。

你摇摇手指,“是看帅的。”

他赶忙确认:“我算帅的吗?”

“……你当个人吧,问这种问题。”

“可是你还是会看其他帅的。”底面凹凸不平的小锅被他戳得摇摇晃晃,他一只手夹着菜,另一只手挤在桌子和身体之间,拨弄着的纽扣刮着桌子乱响,就像他身上挂着只小青蛙。

你赶忙帮他按住锅子,原来没你帮忙,他也什么都夹不起来。压低了脖子去探他藏起来的表情,那张脸埋在赌气的阴影里。

“没有比你更帅的了呀……”你偷笑,“你都把帅哥的天花板拉得比法理学老师发际线还高了,我还能去看谁呢?”

小青蛙不叫了,你看到他抬起了脸,是隐隐笑着的,还想吓唬人:“胆子真大,邓老师的玩笑都敢开。”

说罢不死心地添了一句:“如果有比我帅的你会看吗?”

又开始认真盯着你。

你连嘴角的酱汁都没擦,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左然,有没有人告诉你:不要考验人性。”

小锅又晃荡了两下,他把好不容易夹出来的宽粉都放你碗里,“好了我知道了。”没生气,但也不开心。

又嗔又怨地白了他一大眼,你也开始考验人性:“如果你不认识我,你会在人群中多看我两眼吗?”

说完打个补丁:“不许哄我。”

与生俱来的正直让他一脸硬气,根本不怕得罪你:“不会。我从来没有偷偷看过哪个女孩子。”

你一愣,“所以你看上我的时候完全没觉得我漂亮?”

他回想了三秒,是什么时候喜欢你的呢?你穿着脏兮兮的校服,哭得脸通红,话也说不清楚,在无人的停车场还是什么都没敢干,手抖抖地写了张幼稚的罚单。从那会儿就开始觉得你可爱了,可是漂亮吗?

没有等到迅速的回答,你已经不免俗地开始生他的气。

从回忆里走出来,他只觉得岁月才是稳重的答案书,不为讨好,只带着冷静的幽默感。他依旧慢条斯理:“不是因为你漂亮才让我喜欢,是因为你是我的女朋友,所以我才更喜欢你的漂亮。我不太在意这些,不过你当然是属于很好看的类型,要不然他们为什么盯着你看?”

脑子突然不好使了,你在愧疚自己居然期待他吐出一个只为了哄你而说的“标准回答”。

他才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去搜“送命题答案”。他没有任何技巧。

毕竟他不是千篇一律,他是万里挑一。

察觉到你回不过神的木讷,他完全不知道收敛,继续想到哪说到哪:

“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女孩子,也是你让我知道一个女孩子可以有多可爱。不会有比你更好的女孩了,你也是天花板级别的。”

他也在学你。

你坏坏地撺掇他:“多高的天花板?”

他叹口气悠悠露出无奈的眼神:“法理学老师发际线那么高的……”

你终于笑出来了,一边笑一边又觉得和他一顿饭吃得怎么这么心软。他一直在给你夹菜,你揉着眼睛制止他:“别给我夹宽粉了,其实我不是很爱吃。我只是喜欢看你无论往嘴里送着什么,都立马停下筷子来帮我夹菜的样子。”

他哭笑不得。

菜推给他,没吃完的饭也推给他。每次吃不了就什么都给他,你支着下巴慢慢等着。和他在熙熙攘攘当中守着桌子一角,吃一顿普普通通的午饭,已经让你看到自己想要的,和他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了。

和他一直在一起,是生活最好的答案。

你出声喊他:“左然。”

“嗯?”即使吃得正忙,他也立马回应。

“刚刚没有跟你说,其实我并不讨厌别人看你。什么都不能把我们分开的话,别人的瞩目就是种祝福。你这么好,我想替你炫耀。”

“炫耀”。

他怔了怔,眼睛里一颗小星星倏然划过。


20 如果不能感同身受

最近很少有和他相处的时间。

你从柜台后探出头去,远方橙黄色天际线吻着深灰的大地,左然的身影在薄薄的暮色里越走越近。

你问面前的同学,“不好意思同学,我们的吧台最近有些摇晃,我帮你换到窗边的位置赏夜景好不好?”

吸溜着奶茶的小偏分半信半疑地摇了摇吧台,他醉奶了还是怎么的,身形比吧台还晃。于是他端着奶茶站起身来,入神地玩着手机和左然擦肩而过。

左然径直在小偏分的位子上坐下。职业的微笑自己跑到了你脸上,推着嘴角的还有遇见他就抑制不住的欣喜。

“学长要点什么?”

他探过窄小的吧台木板,娴熟地研究起柜台前的菜单。就这几十秒的空隙,你无所事事地翻开专业书看起来,视线不受控制地一行行往下扫。直到周围静谧得像是夜阑人静一般,你才回过神来。时间又开始流动,店里零星的客人洒落只言片语,融进浮动的黄昏里。只有左然还是静静地搭在吧台边上,好像他也是“等待”的组成部分。

你赶忙吐出一串介绍词,熟练而殷切,那些话语应该曾上百次地溜出你的嘴巴。他自觉应该给你关照,便顺着你的话说:“就要你推荐的吧。”

“哪款?”你反问。

“招牌奶茶?”

“哪个?”你标准地笑着。

他一本正经:“秋日茗香醉心花茶系列第一行,金桂玲珑小公主……”

读完了他才觉得那几个字有着烫嘴的羞耻感。

你偷笑一声,转身摆弄起柜台里的瓶瓶罐罐。动作还是有些生涩,一定要把量杯举到与视线平齐,才沿着杯壁将糖浆倒下去,倒到和刻度线完美吻合才开始下一步调配。

在落日里,左然赶着那朦胧光影的尾巴,望进了与你共度的无数个黄昏。他忽然觉得你好像不是在为他调一杯奶茶,而是在仔仔细细按照他的指示倒着洗衣液。

系着围裙更显纤瘦的背影像是长高了。

其实高中之后你基本没有长过,但也许你的影子是有厚度的,身上有浓郁天色的一笔勾勒,有能和他炫耀微薄工资的工作,有站在他前面有条有理忙碌着的充实感。

“洗衣液。”他突然开口。

“嗯?”

“你好像在倒洗衣液。”

“噗……”隔壁桌的女孩子差点呛死,你瞪了左然一眼忙去安抚人家。

左然轻轻抿了一口你塞过来的奶茶,在尝来大同小异的饮料中去品味一丝特别。

是你先在图书馆转角发现这家奶茶店的。左然忽然发现牵着的人走不动道了,盯着奶茶店门口的小黑板垂涎欲滴。左然很会看眼色地买了两杯来,出店门的时候身后还漾着店员的笑声。后来他来找你买过几次你才知道,他报名字从来都是报全称,认真得像发表国旗下的讲话。

你心不在焉地吸了一口奶茶,眉开眼笑:“好喝。”

他松了口气,“你喜欢的话,下次来图书馆我帮你带。”

你摇摇头,因为很喜欢图书馆旁边的奶茶店,你决定成为一名优秀的奶茶店店员。

他在错失了数段与你相处的闲暇时光后才知道,原来当时你盯着的并不是特色新品,而是小黑板旁边的招聘启事。

招呼完了两三波客人你才有时间在柜台后面趴会儿,满脑子都是他念奶茶名字的声音,忍不住笑。

“指给我看就好了呀,不用全部念出来。”你趴在在书上,一笑下巴更加突出,让他不禁想,那样趴着肯定很硌。

他慢条斯理地抿一口奶茶,“我还以为你就是想听我念那个。”

完全不反抗,任由你打趣。

你心软起来:“其实也可以扫码点单。”

“可是我想和你说话。”

他的一句话让书上的字都变成了无意义的符号,你脑袋晕晕的,像是从一个漫长的梦里醒过来。

你招架不住的样子像是一朵花松松垮垮地耷拉下脑袋,他心里一紧,不由自主地问:“这周末也要兼职吗?”

“嗯,周末值班提成高。”十足的财迷样子。

他一愣,“钱不够花了?”

仿佛你点个头他就会把存折都翻给你,你急忙否认。

他的忧心没有放下,奶茶杯子上的小标签被他抠起又抚平,深思熟虑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即使不告诉我是为了什么事也可以,只要你有需要,我一定会帮你的。”

见他认真了,你也着急起来,“我只是想拥有一点自己挣的钱。”

“我没有要指责你,”他缓和了语气,不是命令也不是商量,他自己也在苦恼,想找一个出口。“只是我无论如何都觉得,和你的付出以及被它耽误的我们的相处时间相比,兼职实在是不值得。”

“你觉得我很幼稚吗?”

你小心翼翼询问的语气让你更显瘦弱,他就像被秋风轻轻碰了一下的叶子,他反问:“你没觉得你瘦了吗?”

仿佛全世界只有他在意你瘦了一样,但所有关心只是隔靴搔痒。

他应该是等了很久才决定来和你说的。等你觉得辛苦、等你觉得想他,可是是他先沉不住气。

他坐在吧台椅上比你站着还高,你却像一个孩子般坐在小方凳上,叠着手臂犹犹豫豫地开口:“虽然我做这种开玩笑一样的兼职也不完全够我一个人的生活费,也许对于你而言我的需求也并不会成为你的负担,但我想那终究不一样。我可以无条件地被你爱着,但我不能心安理得地躺着。如果我能做一点哪怕是杯水车薪的事情,我好像都不用那么仰望你了。工作也是,努力学习也是。”

说完带点不敢张扬的小雀跃,刮着围裙上一点污渍,不敢抬头地问他:“左然,我现在是不是有一点点能独当一面的样子了?”

他没有回答,瞥着你的专业书,第一次觉得那些字让他眩晕。

“我记得你中段测试成绩很不错。”

你扶了扶不存在的眼镜故作深沉:“可是不是最好。没人记得世界第二高的山峰叫什么名字。”

他半开玩笑地叹了口气,“就那么想拿第一?”

你望进他眼睛里,里面躺着宁静的昏黄光影,洗得他湛蓝的瞳孔愈发温煦,像一片驰骋着白云飞马的天,遥不可及。

“你问我吗?”

像是你的诘问,他缓慢地明白过来什么。

书页弹出来“啪”地合上,那声音在左然听来震耳欲聋。你还不是专业第一,但他一直都是。

在他从来没有处于过下风的漫长人生里,他第一次意识到,即使是他,也不存在对你境遇的完全感同身受。吸管不知不觉被咬瘪了,直到你盯着他显出几分惶急来他才开口,温柔一如往常:“我没有把你所做的任何事当成开玩笑或者过家家。我喜欢看你认真做任何事的背影,于我而言,只是看着,就是种休憩,因为你足够值得信赖。你想做什么事都可以,我会帮你的。”

你笑:“我说了要自己赚零花钱,你怎么帮我?”

“帮你减少一些顾虑,比如:你不用考虑我怎么想、我会不会反对或是心疼。做你自己的事情就好了,不是气话,不必在意我。”

说完,他站起身,自己把杯子扔进垃圾桶里,想起什么,又无奈地笑起来。

“还有,世界第二高的山峰是乔戈里峰,你是足够优秀的,不会‘没人记得’。”

在那掺合了忧郁和晦暗的气氛里,他宛如会动的象牙白的雕塑一样,一举一动都是种艺术,将你温柔地包裹进去。见你还没缓过神,他迅速地捏了捏你的脸:“我又不是来劝你的,我只是想你了。”

你在他掌心蹭了一下,像无数次一拍即合那样,娇蛮地瞥了他一眼。

“我先走了,有晚课,下课来接你。”

碎金般的光影里,他逆着光走向门口。先前从吧台边被赶开的小偏分正好撞上他,顺口问道:“哥们儿,店员小姐姐说她们吧台是晃的,你怎么在那坐了半天?你感觉晃吗?”

你远远地朝小偏分解释:“那大哥是修桌子的!”

左然看看离你极近的小吧台,冲小偏分点头,“晃的,还没修好,下次不要坐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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